湖心梦寻
明思宗崇祯五年。
冬月望日,西湖大雪三天。湖面雾凇沆砀,寒风夹杂着冰花打在薄冰上发出嚓嚓的声响。既更定,雪中孤月映亮了了夜色,却忽有一叶小舟破冰而出,缓缓向湖心漂去。
湖中人鸟俱绝,上下一白,唯那独舟一芥。舟上立着一个撑篙的船夫,和一身披大氅的男子。那男子现在船头的木辙上,氅衣下摆露出的滚边袍角都浸入了湖里。
他沉默地望了望这茫茫夜雾,忽然开口堪堪吟了一句诗:
“亭与湖心相掩映,月从波面见空明。”
“……老爷似乎很喜欢这亭子,这月来了三次了。只是这都近大寒了,老爷还是少夜里出来的好。”船尾撑篙的船夫不明那诗,只是随意找话接了。前面那被唤作“老爷”的人转过头来,毳衣领子的绒毛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:“嗯,无妨,只是去看看湖心雪景,一会儿就好。劳烦你了,周伯。”
俄顷,小舟从白雾的缭绕袭围中穿出,已隐约可见皑皑白雪下露出的翘角重檐。舟子停在了亭畔隙地,男子下了船,示意船夫不要跟来,便独自一人朝湖心亭走去。
一碧浸孤亭,往日的烟柳楼台似乎沉到了湖底,四周静谧无声,悄若无人。而转过了一块碑石后,重峦叠翠都被眼前这个堂皇古朴的六角亭映得黯然:琉璃瓦盖顶、茜素红木柱、镂空连理缠枝木雕花,即使在雪的掩埋下和浓浓的夜色里也依然如诗如画。
待走近,男子忽然惊觉这湖心亭里竟是有人!烛影绰绰,在黑暗里晕出温暖的光,隐隐可闻一些只字片语。亭里有两人盘膝而坐,两人都穿着华贵的狐裘,底下铺了厚厚的毛毡,案几上放着一个错金银藤蔓花纹的长锦盒,不远处的小炉里温着酒,有一童子在旁侍盏。男子走到亭前时,两人正推杯换盏,交谈甚欢,忽地看见一个陌生人站在亭前,都吓了一跳,停下来询问。男子心下疑惑,未料到会有人在此,进也不是退也不是,一时就愣在了那里有些尴尬。
倒是亭子里那个看起来年长一些的人先缓了过来,他笑着朝男子摆了摆手:“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。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这位大官人,西湖雪景风月无边,可否与我兄弟二人同赏?”
男子心知这是在给自己找个台阶下,本想拒绝,却不知为何喉咙像是被卡住了一般,他听见自己说:“如此美景,那便打扰二位了。在下张宗子。”他迷迷糊糊的行了一礼,就感觉到自己被拉着坐到了毡上,手里被塞了一个暖酒杯。
“……我姓赵,赵...九重。这是舍弟,张兄随意称呼便是。今夜我二弟陪我跑来偷闲喝酒,张兄来得好生巧,也是出来喝酒的?”自称姓赵的而立青年自顾说着,一旁的二弟倒是没有吭声,只是低头倒酒,“不过……看你的手,应该是更喜喝茶之人,我说得对吗?”
“这……赵公子好眼力,鄙人只是略通茶艺,牛饮而已……”张宗子被眼前这位“赵九重”的自来熟惊到了,赵九重……这不是宋太祖的……只是这两人衣着华贵,看也是某个宦官世家的,叫“公子”应是妥的。
赵九重又笑笑,却突然一阵咳嗽。那赵小弟急忙抬头去夺大哥手里的酒,却被按了回去,赵九重则一摆手道:”风寒罢了,难得偷闲几日,可别扫兴。”复又转头道,“张兄,萍水相逢虽是巧合,能赏雪共饮却是缘分,湖中焉得更有此人!今夜你我三人既聚于湖心亭,不如,不醉不归?”
“来,浮生倥偬,有缘萍聚,当浮一大白!”
觥筹间光影迷离,熏香袅袅,北周蒲中酒的香气像是罩住了整个西湖,让人醉生梦死。
三人都像是敞开了怀痛饮,酒过三巡便有些醉意。张宗子又向童子谢了酒,突然有意无意的问道:“...两位兄弟,还不知你们从何处来?听口音似乎并非杭州之人?”
“你是说……钱塘?哦,我们是金陵人,我大哥……事务繁重,偶得空闲客此。“赵二弟也是放下了心中一直提起的戒备,接过了话头。
“皇城啊,那可是好地方,”张宗子点点头,又似乎想到了什么,“余住杭州不过数年,却还真真遇着了不少皇城来的人呢。”
夜半时分,亭内昏暗湿暖,张宗子并未注意到另外两人忽然有些僵硬的表情,继续笑道:“半年前在湖心亭,也是遇到两兄弟,来这里吹笛游舫;还有一位姓苏的姑娘,推着油彩璧车,远望如嫣笑桃花,不知是否是苏公后人;还有位什么才人,竟是在画着亭宫修建图纸!啊,说至此,前月有两位客者倒与苏白二公祠里的画像长得极为相似……”他又仗着八分醉意对着两人絮絮叨叨说了一些,“对了,那个锦盒,吾见其上雕花繁美,可是子冈款?可否与在下一观?”
那锦盒一直摆在案几上不曾动过,张宗子有些好奇,便问了出来。不料两兄弟先是有些茫然的神色霎时变得严肃:“旧时从一古董店买的一把斧子罢了,无甚好看的。”二弟看了那锦盒一眼,摇了摇头。张宗子自知失言,便不再问了。
气氛就冷了下来。他略微尴尬,抬头看了看天色,月光皎洁,夜雾如白纱雪纺般将天与云与山与水笼罩成一片。时候也不早了,张宗子放下酒杯醉醺醺的起身拱手道:“时……时辰已晚,在下……多谢二位公子美意,此等好酒我张某必他日奉还!……犹余舟子仍在岛畔等候,那么失陪了,二位。”
“不必,此情有缘再续,张兄,恕不恭送了。”
当张宗子再拐过那块耸立的碑石后,仿佛一下子,那些灯烛美酒和金陵佳人,包括那古朴堂皇的湖心亭,都被隐在了松枝竹影深处,像是一扇被关上的古老的门,不知何时会再一次敞开。四周恢复了静谧,悄若无人。
船夫见老爷醉态阑珊的走来,急忙上去扶住:“老爷!……这岛上可是有甚么人埋了好酒让您得了?何如喝得醉了,夫人又该……唉。”
“亭里有两金陵人客此,强饮了些罢了……”张宗子还有些恍惚。
“亭里有人?”船夫惊讶的看着躺在乌篷里的老爷,却没有得到回答。他在外候了一个多时辰,只大约听见自家老爷不时的自言自语,他倒不甚在意,却不知亭里竟另有人!他明明未见闻一丝光亮和酒杯交错之声,甚至这小湖岛一周都没有一只其他的船舟,如何会有人在湖心亭?
“莫说老爷痴,更有痴似老爷者!”船夫小声喃喃着,按下心中的疑惑,缓缓驶出湖心。身后,浓雾渐渐将湖心岛包裹了,虚虚实实,叫人看不真切。
张宗子回到家舍后并没有醉得倒头便幽会周公,反而神识一点一点清明起来。他燃了灯芯草提到藏书房,开始疯狂的翻找。
“饮讫,禁漏三鼓,殿雪已数寸,帝引拄斧截雪……太宗留宿禁内,将五鼓,周庐者寂无所闻,帝已崩矣……”
果然……
这湖心亭修建不过百年,位于外湖正中心,长堤一痕,吴山风雨都尽收于此,初名振鹭,未曾有题字。而他却在这数年西湖嬉游间,几乎每一次来这湖心亭,都会遇到不同的人。他们身着不同朝代的服饰,在这幽幽湖心里诉说着无人倾听的、被历史所淹没的故事。 手中的《湘山野录》旧卷“啪嗒”一声掉到了书案上。案上已经铺满了未拾掇的书卷,可见书的主人不久前才翻阅过,之上有《玉台新咏》《吴越备史》一类,书页大开着,有什么东西像是呼之欲出。
“晋明帝重起西苑……”
“夜夜常留明月照,朝朝消受白云磨……”
“一剑霜寒十四州……”
……
夜风吹过,拂起了那野史薄薄的脚页,让纸棉宣上的批注文字有些扭曲:
烛影斧声 史载时赵光义入宋太祖寝殿后,但遥见烛影下晋王时或离席,以及柱斧戳地之声,次日太祖崩。
“……一把斧子罢了,无甚好看的……”那赵家二弟,应该是宋太宗了,他的话,似乎还绕在耳边。
他想起那个错金银藤蔓花纹的长锦盒,不由得神色黯然:面上一派兄友弟恭之景,底下却不知暗藏了多少勾心斗角,无所不用其极。
唉,罢了,不过是一些已经逝去的人。呵,莫说人痴……到底痴于梦境的,是他自己,还是那些早该活在历史里的人啊……
昔者庄周梦为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。自喻适志与,不知周也。俄然觉,则蘧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……胡蝶之梦为周与……
昨日梦说禅,如今禅说梦,究竟是那些人深藏在西湖的执念入了他的梦,还是自己本就活在他们的梦境之中?
张宗子苦笑,躬身拿起了笔墨。
梦中之西湖,未尝一日别余也……余之梦西湖,如家园眷属,梦所故有,其梦也真。儿曹诘问,偶为言之,总是梦中说梦,非魇即呓……
鸡鸣枕上,夜气方回,因想余生平,繁华靡丽,过眼皆空。五十年来,总成一梦。今当黍熟黄粱,车旅蚁穴,当作如何消受?遥思往事,忆即书之。
——《陶庵梦忆·西湖梦寻》张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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